二一
《升菴全集》卷四十九力詆荊公謂為千古權奸之尤,且引黃鄮
山語謂朱子“於東坡憎而不知其善,於介甫愛而不知其惡。”其說甚
辯。按李卓吾景仰升菴,《焚書》卷五幾儕之於聖賢,故同卷《文公著書》條亦引升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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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說,而譏朱子不能識東坡。然朱子於東坡,亦非全體抹摋者。《少室山房筆叢》卷十
已怪升菴未覩《語類》中稱東坡長處各條;王弘撰《砥齋集》卷二《書晦菴題跋後》,摘朱
子讚美東坡之語,尚為未盡,宜以《東塾讀書記》卷二十一論朱子晚年雅重東坡一則補
之。【補訂一】朱子於王蘇有軒輊,觀《與江尚書書》及《語類》卷一
百三十答斐卿一條可見。蓋以東坡為人放誕,持身不如荊公之飭,
遂因此而及其餘矣。故曰:“二公之學皆不正,但東坡德行那得似
荊公。”道學家之嫉惡過嚴如此。朱子雖學道,性質欠和平中正。
張南軒、呂東萊與朱子書,屢以爭氣傷急為誡。《朱文公集》卷五
《答擇之》云:“長言三復儘溫純,妙處知君又日新。我亦平生傷褊
迫,期君苦口卻諄諄”;《語類》卷一百四亦謂:“某氣質有病,多在忿
懥。”綽有自知之明。至與象山爭而不勝,又因象山作《王文公祠堂
記》,亦為荊公平反,乃激而移怨江西人,并波及荊公,真愛及屋烏,
而惡及儲胥者。《語類》卷一百二十四曰:“江西士風,好為奇論,恥
與人同,每立異以求勝,如荊公、子靜”;按卷九十五有“江西人志大而心不
小”條,可參觀。卷一百三十九曰:“大率江西人,都是硬執他底橫說,
如王介甫、陸子靜。”皆王陸並舉,殊耐尋味。文集《答劉公度書》
云:“臨川近說愈肆,荊舒祠記見之否。”升菴之駡荊公,亦有鄉里之
私心在。魏默深《古微堂外集· 再書宋名臣言行錄後》即云:“升菴
以太白為蜀人,遂推之出少陵上,其尊二蘇而攻朱子,亦為蜀人
故。”然默深大肆咆哮,為朱子洗脫,於朱子書實未細讀,與升菴亦
五十步百步間。升菴《丹鉛雜錄》卷七朱紫陽一節,今見《全集》卷
六十五,推尊朱子各體文,語全襲黃東發《日鈔》卷三十六一節,而
不具主名。則於朱子之文,尚是拾人牙慧;末痛言道學家之不工
文,更可見借朱子以鍼砭當時,並非真賞,遂輕信黃氏過情之稱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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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周草窗《浩然齋雅談》卷上曰:“直齋陳先生言,蘇明允《辨奸
論》雖為介甫發,然亦間及二程,所以晦菴極力回護”云云。余按《辨
奸》一論,雖出蜀黨,而其意則洛黨亦有之。《二程遺書》卷二上呂與
叔記明道對神宗語謂:“安石之學不是,不敢遠引,可以近徵。詩稱
周公‘公孫碩甫,赤舄几几’,其盛德之形容如此。安石則一身不能
自治”云云。參觀《呂東萊文集》卷二十記伊川在涪,”衣冠雖不華盛,而極於整
肅;飲食雖不豐厚,而極於精美。”豈非明允“囚首垢面”之說乎。李巨來
紱《穆堂初稿》卷四十六《書辨奸論後》二篇以嘉靖本《嘉祐集》無
《辨奸論》,因論此文為河南邵氏偽作。按同卷復有《書宋名臣言行錄後》、
《書邵氏聞見錄後》二文,皆為荊公父子而發,痛斥邵氏及朱子。蔡元鳳《王荊文
公年譜考略》卷十更為之推波助瀾,惜未引明道此論,亦可資洛黨
偽託之傍證也。穆堂鄉曲之見甚深。清世宗《硃批諭旨》第四十九冊
雍正六年十月十一日廣西巡撫郭鉷奏稱穆堂巡撫粵西,修本省通
志,至《名宦傳》,凡江西同籍悉行濫載;黃� .堂作《穆堂初稿序》,亦
言其“文章學術,師法不出本鄉,而奄有前古”。其於荊公,猶是志
也。【補訂一】
二三
《朱文公集》卷八十二《題曹操帖》云:“余少時曾學此表,時劉
共父方學顏書鹿脯帖,余以字畫今古誚之。共父謂予:我所學者,
唐之忠臣;公所學者,漢之篡賊。余無以應。”又《題荊公帖》云:“先
君子自少好學荊公書。先友鄧公志宏嘗論之,以其學道於河雒,學
文於元祐,而學書於荊舒,為不可曉者。”周必大《平園續稿》卷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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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跋王荊公進鄴侯遣事奏稿》亦謂:“朱公喬年之子元晦為某言:‘先
君子少喜學荊公書”云云。韋齋、考亭父子,此事劇類。【補訂一】朱
子早歲本號詩人,其後方學道名家。《文集》卷九《寄江文卿、劉叔
通》詩曰:“我窮初不為能詩,笑殺吹竽濫得癡。莫向人前浪分雪,
世間真偽有誰知”;自註:“僕不能詩,往歲為澹菴胡公以此論薦,平
生僥倖多類此。殊有詞若憾而實深喜之意。方虛谷為江西門下功
狗,衞黃陳如護頭目,而《桐江續集》卷二十五有《夜讀朱文公年譜》
十二絕,其一云:“澹菴老薦此詩人,屈道何妨可致身;負鼎干湯公
豈肯,本來餘事壓黃陳。”虛谷晚年儼以理學家自居,推江西詩學而
排江西道學,參觀“瀛奎律髓》卷四十二朱文公詩批語。雒閩真傳,言之勿
怍,集中又屢推朱子為鄉先輩,故遂并涪翁、後山而不之屑矣。《律
髓》屢言朱子詩學後山,得其三昧。如卷十六《九日》七律、卷二十《梅花》五
律批語。而此處忽又將朱子壓倒後山,真是興到亂道。按朱子《語
類》卷一百一謂:“尹和靖任講官,諫高宗曰:‘黃山谷詩有何好處,
看他做什麼。’只說得此一言。”按此可與《冊府元龜》載丁居晦答唐文宗問李
杜語參觀,顧亭林《日知錄》卷二十六《通鑑不載文人》條引之,居晦謂“此非君上要知之
事”,亭林取其語以折李因篤;且曰:“《通鑑》本以資治,何暇錄及文人”,則尚未為探本
之論,《史通· 二體》篇早論春秋家之短曰:”高才儁德,跡在沈冥者,不枉道而詳說。賢
如柳惠,仁若顏回,終不得彰其名氏,顯其言行。故細則纖芥無遺,粗則丘山是棄”云
云,豈特不錄文人而已。又卷一百四謂:“有人樂作詩,若移以講學,多
少有益。符聖功曰:趙昌父前日在此,好作詩,與語道理,如水投
石。”按昌父欲以詩人為道學家,出朱子之門;《四庫提要》別集類十三
有考。其詩亦虛谷所推崇不置者,至以之上配後山,參觀《桐江集》卷
一《送胡植芸北行序》、卷四《跋趙章泉詩》及《瀛奎律髓》中批語。未識虛谷見朱
子顯斥黃趙之以詩人自了,又將何詞自解。【補訂二】文人而有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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位之思,依傍門戶,不敢從心所欲,勢必至於進退失據。況虛谷穢
德彰聞,依託道學,其去《金蓮記》中賈儒者幾希。朱子在理學家
中,自為能詩,然才筆遠在其父韋齋之下;較之同輩,亦尚遜陳止齋
之蒼健、葉水心之遒雅。晚作尤粗率,早作雖修潔,而模擬之迹太
著,如趙閑閑所謂“字樣子詩”而已。虛谷論詩,頗有眼力,其推朱
子詩,未必由衷;《桐江集》卷五《劉元暉詩評》僅稱朱子“選體卓
絕”,即指其摹擬之體。唐權文公五古如《晨坐寓興》、《郊居歲暮因
書所懷》、《書紳詩》諸篇,已導朱子先路,虛谷未之或知也。
二四
淵明文名,至宋而極。永叔推《歸去來辭》為晉文獨一;東坡和
陶,稱為曹、劉、鮑、謝、李、杜所不及。自是厥後,說詩者幾於萬口同
聲,翕然無間。宋《蔡寬夫詩話》言:“淵明詩、唐人絕無知其奧。惟
韋蘇州、白樂天、薛能、鄭谷皆頗效其體。”《國粹學報》己酉第八號
載李審言丈《媿生叢錄》,一則云:“太白、韓公,恨於陶公不加齒敍,
即少陵亦祗云:‘陶潛避俗翁’也”。【補訂一】余按少陵《夜聽許十
誦詩》曰:“陶謝不枝梧,風騷共推激”;《江上值水如海勢》曰:“焉得
思如陶謝手,令渠述作與同遊”;其不論詩而以“陶謝”並舉者,尚有
《石櫃閣》詩之“優游謝康樂,放浪陶彭澤”。李群玉《贈方處上》云:
“喜於風騷地,忽見陶謝手”,即本少陵來,不得謂少陵祗云“陶潛避
俗翁”也。如以“陶潛避俗翁”為例,則太白《古風》第一首雖數古代
作者而不及淵明,他詩如《贈皓弟》、《贈徵君鴻》、《贈從孫銘》、《贈
鄭溧陽》、《贈蔡秋浦》、《贈閭丘宿松》、《別中都明府兄》、《答崔宣
城》、《九日登山》、《遊化城寺清風亭》、《醉題屈突明府廳》、《嘲王歷
陽》、《紫極宮感秋》、《題東溪公幽居》、《送傅八至江南序》諸作,皆
89
用陶令事。沈歸愚《唐詩別裁》評昌黎《薦士》詩,早怪其標舉詩流
而漏卻淵明;而昌黎詩如《秋懷》、《晚菊》、《南溪始泛》、《江漢雖云
廣》等,未嘗不師法陶公,前已言之。清初精熟杜詩,莫過李天生;
《續刻受祺堂文集》卷一《曹季子蘇亭詩序》論少陵得力《文選》,且
云:“少陵全集,託興莫如開府,遣懷專擬陶公。”由是觀之,蔡李二
氏所言,近似而未得實。余泛覽有唐一代詩家,初唐則王無功,道
淵明處最多;喜其飲酒,與己有同好,非賞其詩也。爾後如王昌齡、
高達夫、孟浩然、崔曙、張謂、李嘉祐、皇甫曾、嚴維、戴叔倫、戎昱、
竇常、盧綸、李端、楊巨源、司空曙、顧非熊、邵謁、李頻、李群玉、盧
肇、趙嘏、許渾、鄭谷、韋莊、張蠙、崔塗、崔道融、汪遵等,每賦重九、
歸來、縣令、隱居諸題,偶用陶公故事。顏真卿詠陶淵明,美其志
節,不及文詞。錢起詩屢稱淵明,惟《寄張藍田》云:“林端忽見南山
色,馬上還吟陶令詩”,乃及淵明之詩。孟郊《報張翰林舍人見遺》
云:“忽吟陶淵明,此即羲皇人”;劉禹錫《酬湖州崔郎中見寄》云:
“今來寄新詩,乃類陶淵明”;許渾《寄李遠》云:“賦擬相如詩似陶”,
《途經李翰林墓》云:“陶令醉能詩”,《南海府罷歸京》云:“陶詩盡寫
行過縣”;皆空泛語。崔顥有《結定襄郡獄效陶》一首,劉駕有《效
陶》一首,曹鄴有《山中效陶》一首,司馬扎有《效陶彭澤》一首,唐彥
謙有《和陶淵明貧士》七首,并未能劣得形似。張說之、柳子厚皆不
言“紹陶”,然張詩如《聞雨》,柳詩如《覺衰》、《飲酒》、《讀書》、《南
磵》、《田家》五首,望而知為學陶;《南磵》、《田家》兩作尤精潔恬雅。
韋蘇州於唐賢中,最有晉宋間格,曾《效陶》二首,然《種瓜》一首,不
言效陶,而最神似。蘇州行旅之什,全本謝客;柳州乃元遺山《論詩
絕句》所謂“唐之謝靈運”。二家之於陶,亦涉筆成趣焉耳。東坡稱
淵明詩:“質而實綺,癯而實腴。”王右丞田園之作,如《贈劉藍田》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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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渭川田家》、《春日田園》,太風流華貴,持較淵明《西田獲早稻》、
《下潠田舍獲》、《有會而作》等詩,似失之過綺。儲太祝詩多整密,
惟《同王十三偶然作》第一第三首、《田家雜興》,淳朴能作本色田夫
語,異於右丞之以勞農力田為逸農行田者。然皆未屑斤斤以陶詩
為師範,故右丞《偶然作》第五首“陶潛任天真”云云,專論其嗜酒傲
兀,未及其詩;文集《與王居士書》至斥其“忘大守小,終身抱慚”,并
不取淵明之為人矣。至白香山明詔大號,《自吟拙什因有所懷》云:
“蘇州及彭澤,與我不同時”;《題潯陽樓》曰:“常愛陶彭澤,文思何
高玄;又怪韋江州,詩情亦清閑”;所作詩亦屢心摹手追。皎然《贈
韋卓陸羽》曰:“只將陶與謝,終日可忘情。”薛大拙《論詩》曰:“李白
終無敵,陶公固不刊”;《讀前集》第二首自言曰:“愛日滿階看古集,
祗應陶集是吾師。”然少陵皎然以陶謝並稱,香山以陶韋等類,大拙
以陶李齊舉,雖道淵明,而未識其出類拔萃;至薛氏所謂師法淵明
者,其集中亦不可得而按也。鍾記室《詩品》稱淵明為“隱逸詩人之
宗”;陸魯望自號“江湖散人”,甫里一集,莫非批抹風月,放浪山水,
宜與淵明曠世相契。集中《襲美先輩以龜蒙獻五百言、提獎之重、
蔑有稱實、再抒鄙懷、用伸酬謝》一篇亦溯風騷沿革,尤述魏晉來談
藝名篇,如子桓《典論》、士衡《文賦》,更道彥和《文心》,唐人所罕,
而竟隻字不及淵明。【補訂一】更推而前,則晉代人文,略備於《文
心雕龍· 才略》篇,三張、二陸、潘、左、劉、郭之徒,無不標其名字,
加以品題,而獨遺淵明。沈休文《宋書· 謝靈運傳論》敍晉宋以來
詩流,淵明終不與。蕭子顯《南齊書· 文學傳論》亦最舉作者,別為
三體,窮源分派,與鍾記室《詩品》相近,而仍漏淵明。記室《詩品》
列淵明於中駟,《自序》上篇歷數三張、二陸、兩潘、一左,以及劉、
郭、孫、許,推謝客為極致;與休文論指,無乎不同,而於淵明,勿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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齒列。惟《自序》下篇末稱五言警策,陶公《詠貧》得與二十二作者
之數;謝客則擬古登臨,稱道者再,故篇首曰:“曹劉文章之聖,陸謝
體貳之才。”則其篇終論列,直是蘇侯之配唐堯,匪特信噲等伍、老
韓同傳而已。抉妙別尤,識所未逮。顏延之與淵明友善,及其亡
也,為作哀誄,僅稱徵士“孤生介立之節”,於其文章,祗曰:“文取指
達”,幾不以淵明為工於語言者。陽休之能賞淵明文,言其“往往有
奇絕異語”矣,而所撰《陶集序錄》乃曰:“詞釆未優”,美中致不足之
意。鮑明遠、江文通學陶,皆祗一首,而仿他人者甚多;江學嗣宗至
十五首,鮑學公幹至五首,則以淵明與其他文流類視,何嘗能刮目
相看。當時解推淵明者,惟蕭氏兄弟,昭明為之標章遺集,作序歎為
“文章不群”,“莫之與京”。《顏氏家訓· 文章》篇記簡文“愛淵明文,
常置几案,動靜輒諷”。顧二人詩文,都沿時體,無絲毫胎息淵明
處。昭明《與湘東王書》論文祗曰:“古之才人,遠則揚、馬、曹、王,近
則潘、陸、顏、謝。”宋陳仁子撰《文選補遺》,趙文作序,述仁子語,亦
怪昭明選淵明詩,十不存一二。可見淵明在六代三唐,正以知希為
貴。即今眾議僉同,千秋定論,尚有王船山、黃春谷、包慎伯之徒。或
以為淵明“量不弘而氣不勝,開游食客惡詩”。見《夕堂永日緒論》內編。
或以為“今情五言之境,康樂其方圓之至矣,猶之洙泗之道,徧及人
倫,雖陶彭澤亦夷、惠、老、莊之列也。”《夢陔堂文集》卷三《與梅蘊生書》。
或以為淵明詩“不如康樂詩竟體芳馨”,見《藝舟雙楫》卷一《笞張翰風書》。
《歸去來辭》言不麗而意無則。卷一《書韓文後》下篇。則當時之進前不
御,奚足怪乎。近有箋《詩品》者二人,力為記室回護;一若記室品
詩,悉本秤心,斷成鐵案,無毫髮差,不須後人作諍友者。於是曲為
之說,強為之諱,固必既深,是非遂淆。心勞日拙,亦可笑也。記室
以淵明列中品,予人口實。一作箋者引《太平御覽》卷五百八十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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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:“鍾嶸詩評:古詩、李陵、班婕妤、曹植、劉楨、王粲、阮籍、陸機、
潘岳、左思、謝靈運、陶潛十二人,詩皆上品。”又一作箋者亦引《太
平御覽》卷五百八十六云:“鍾嶸詩評:古詩、李陵、班婕妤、曹植、劉
楨、王粲、阮籍、陸機、張協、潘岳、左思、謝靈運、陶潛十二人,詩皆
上品。”據此一條,遽謂陶公本在上品,今居中品,乃經後人竄亂,非
古本也。余所見景宋本《太平御覽》,引此則並無陶潛,二人所據,
不知何本。單文孤證,移的就矢,以成記室一家之言,翻徵士千古
之案。不煩傍引,即取記室原書,以破厥說。記室《總論》中篇云:
“一品之中,略以世代為先後”;而今本時有錯亂,如中品晉張華,乃
置魏何晏、應璩之前。作箋者以《御覽》所引為未經竄亂之原本,何
以宋之謝客,在晉之陶公之先,與自序體例不符。豈品第未亂,而
次序已亂乎。則安知其品第之未亂也。且今本上品之張協,作箋
者所引《御覽》獨漏卻,而作箋者默不置一詞。何耶。高仲武《中興
間氣集》卷下論皇甫曾有曰:“昔孟陽之與景陽,詩德罔慚厥弟,協
居上品,載處下流”;當即指《詩品》等次而言。可見唐時《詩品》上品
有張協,與北宋初《太平御覽》之上品無張協而有陶公者,果孰為古
本哉。一作箋者所引《御覽》有張協,然合之《古詩》,數為十三,不
得云十二。記室論詩,每曰:“某源出於某”,附會牽合,葉石林、王
漁洋皆早著非議。然自具義法,條貫不紊。有身居此品,而源出於
同品之人者:如上品王粲之本李陵,潘、張之本王粲,陸、謝之本陳
思;中品謝瞻等五人之本張華,謝朓之本謝混,江淹之本王微、謝
朓,沈約之本鮑照,其例是也。有身列此品,而源出於上一品之人
者:中品魏文本李陵,郭璞本潘岳,張、劉、盧三人本王粲,顏延本陸
機;下品檀、謝七人本顏延,其例是也。有身列此品,而源出於一同
品、一上品之人者:鮑照本張華、張載是也。若夫身居高品,而源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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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等,《詩品》中絕無此例。古人好憲章祖述,每云後必遜前,如《論
衡· 超奇》、《抱朴· 尚博》所嘲。菜甘蜜苦,山海日月分古今。按
拉丁文中a n t i q u u s 一字數義:古先一也,佳勝二也,引申之為愛悅三也。此最曲傳信
而好古之心。蓋a n t i q u u s 自a n t e 來,亦猶吾國文之前字先字,不特指時間之古,亦指
品地之優也。參觀G a b r i e l T a r d e :L e s l o i s d e I ' i m i t a t i o n , p . 2 6 9 論吾國人好古,惟
於拉丁文釋義舉例,尚未審確。齊世鈞世之論,增冰出藍之喻,持者蓋寡。
使如箋者所說,淵明原列上品,則淵明詩源出於應璩,璩在中品,璩
詩源出於魏文,魏文亦祗中品。譬之子孫,儼據祖父之上。里名勝
母,曾子不入;書稱過父,大令被譏。恐記室未必肯自壞其例耳。
記室之評淵明曰:“文體省淨,殆無長語。竺意貞古,詞興婉愜”;又
標其“風華清靡”之句。此豈上品考語。固非一字之差,所可矯奪。
記室評詩,眼力初不甚高,貴氣盛詞麗,所謂“骨氣高奇”、“詞彩華
茂”。故最尊陳思、士衡、謝客三人。以魏武之古直蒼渾,特以不屑
翰藻,屈為下品。宜與淵明之和平淡遠,不相水乳,所取反在其華
靡之句,仍囿於時習而已。不知其人之世,不究其書之全,專恃斠
勘異文,安足以論定古人。況並斠勘而未備乎。【補訂一】余因略
述淵明身後聲名之顯晦,於譚藝或不無少補云。
二五
《唐書· 韓愈傳》謂從遊者,孟郊、張籍其尤。退之《與馮宿論
文書》亦稱“門下為文,李翱、張籍”;《送孟東野序》則謂“從吾遊者,
李翱、張籍其尤”。李詩篇罕見,韓孟雲龍上下。東野《贈無本》詩
云:“詩骨聳東野,詩濤湧退之”;爾時旗鼓,已復相當。張文昌《祭
退之》詩云:“公文為時帥,我亦微有聲;而後之學者,或號為韓張”;
是退之與文昌亦齊名矣。然張之才力,去韓遠甚;東坡《韓廟碑》
94
曰:“汗流籍湜走且僵”,千古不易之論。其風格亦與韓殊勿類,集
中且共元白唱酬為多。惟《城南》五古似韓公雅整之作,《祭退之》長
篇尤一變平日輕清之體,朴硬近韓面目,押韻亦略師韓公《此日足
可惜》。其詩自以樂府為冠,世擬之白樂天、王建,則似未當。文昌
含蓄婉摯,長於感慨,興之意為多;而白王輕快本色,寫實敍事,體
則近乎賦也。近體唯七絕尚可節取,七律甚似香山。按其多與元
白此喁彼于,蓋雖出韓之門牆,實近白之壇坫。《征婦怨》云:“夫死
戰場子在腹,妾身雖在如晝燭”,謂贅也,立譬極妙。《大般湼槃經·
壽命品》第一云:“如以一掬水投於大海,燃一小燈助百千日。”《法
苑珠林》卷六十一僧亡名《自誡》云:“一伎一能,日下孤燈。”英十七
世紀文家蒲頓(Ro b e r t Bur ton)《解愁論》(Anatomy of Melancholy)
第二部第二節謂愛欲之苦,無須例證;十八世紀詩家楊氏(Edward
Young)《諷諭詩》(S a t i r e s)第七篇笑註疏之學為多事;小說家史木
萊脫(Tobias Smolet t)《旅行趣牘》(Humphry Clinker)六月十日梅
爾福(J. Melfo r d)作函,譏以人智妄測天道;皆有白日中舉燭之喻
(S et a c a n d l e i n t h e s u n o r h o l d a c a n d l e t o t h e s u n )。取譬
與文昌巧合。《陽明傳習錄》卷下《答黃勉叔》曰:“既去惡念,如日
光被雲來遮蔽,雲去光已復出。若惡念既去,又要存善念,即是日
光之下,添燃一燈。”比喻亦同。【補訂一】。《四庫提要》據《祭退之》
詩:“遺約有修章,令我序其末”,以為文昌目盲復明之證。按退之
集中《贈張十八助教》一絕已云:“喜君眸子重清朗”;文昌《詠懷》亦
云:“老去多悲事,非唯見二毛。眼昏書字大,耳重語聲高”;又《患
眼》云:“三年患眼今年校,免與風光便隔生;昨日韓家後園裏,看花
猶似未分明。”何不以此為證。
95
二六
人言趙松雪詩學唐。余謂元人多作唐調。方桐江、宋之遺老,
為江西派後殿,本非元人;惟柳待制不作同時雍容新秀之體,蹊徑
巉峭,頗近宋格,而才力微薄,末足成家。松雪詩瀏亮雅適,惜肌理
太鬆,時作枵響。七古略學東坡,乃堅緻可誦。若世所傳稱,則其
七律,刻意為雄渾健拔之體,上不足繼陳簡齋、元遺山,下已開明之
前後七子。而筆性本柔婉,每流露於不自覺,強繞指柔作百鍊剛,
每令人見其矜情作態,有如駱駝無角,奮迅兩耳,亦如龍女參禪,欲
證男果。規橅痕跡,宛在未除,多襲成語,似兒童摹帖。如《見章得
一詩因次其韻》一首,起語生吞賈至《春思》絕句,“草色青青柳色黃”云
云。結語活剝李商隱春光絕句,“日日春光鬭日光”云云。倘亦有會於二
作之神味相通,遂為撮合耶。一題之中,一首之內,字多複出,至有
兩字於一首中三見者。此王敬美《藝圃擷餘》所謂“古人所不忌,而
今人以為病”,正不可藉口沈雲卿、王摩詰輩以自文。《雲溪友議》
卷中記唐宣宗與李藩等論考試進士詩,已以一字重用為言,是唐人
未嘗不認此為近體詩忌也。宋元間名家惟張文潛《柯山集》中七律
最多此病,且有韻脚複出。松雪相較,稍善於彼。然唱歎開闔,是
一作手。前則米顛《寶晉英光集》詩,舉止生硬;後則董香光《容臺
集》詩,庸蕪無足觀。惟松雪畫書詩三絕,真如驂之靳矣。元人之
畫,最重遺貌求神,以簡逸為主;元人之詩,卻多描頭畫角,惟細潤
是歸,轉類畫中之工筆。松雪常云:“今人作畫,但知用筆纖細,傅
色濃豔,吾所畫似簡率,然識者知其近古”;《佩文齋書畫譜》卷十六引。
與其詩境絕不侔。匹似《松雪齋集》卷五《東城》絕句云:“野店桃花
紅粉姿,陌頭楊柳綠煙絲。不因送客東城去,過卻春光總不知。”機
96
杼全同貢性之《湧金門外見柳》詩;“湧金門外柳垂金,三日不來成綠陰。折
取一枝入城去,使人知道已春深。”而趙詩設彩纖穠,貢詩著語簡逸,皎然
可辨,幾見松雪之放筆直幹耶。東坡所謂“詩畫一律”,其然豈然。
按詳見拙作《中國詩與中國畫》— 文。吾鄉倪雲林自言:”作畫逸筆草草”,而《清閟閣
集》中詩皆秀細,亦其一例。【補訂一】陶宗儀《輟耕錄》卷九記松雪言:
“作詩虛字殊不佳,中兩聯填滿方好”;戚輔之《佩楚軒客談》、陸友
仁《硯北雜志》亦著是說,并皆載松雪言:“使唐以下事便不古。”明
七子議論肇端於此。與方虛谷之論七律貴用虛字,【附說十一】適相
反背。是以《桐江續集》中道子昂,無慮二十餘次,皆祗以書畫推
之,隻字不及其詩篇。蓋一則沿宋之波,一則纘唐之緒,家法本逕
庭耳。【補訂二】
【附說十一】虛谷之說,可觀《桐江集》卷一《鮑子壽詩序》、卷四
《跋趙章泉詩》、卷五《劉元暉詩評問田夫》條。又《瀛奎律髓》
卷四十二後山《贈王聿修商子常》詩批語、卷四十三山谷《十二
月十九日發鄂渚》詩批語。“非五字七字皆實之為難,而虛字有力之為
難”云云。江西派大家中後山近體用虛字多於山谷;《苕溪漁隱
叢話》前集卷五十引《詩眼》記山谷謂“詩句中無虛字方雅健”。
故虛谷亦隱推後山出山谷上,《桐江集》卷一《送胡植芸北行
序》於有末一代作者,稱宛陵、後山、章泉三人,山谷不與。《瀛
奎律髓》卷十七後山《寄無斁》詩批云:“自老杜後始有後山,律
詩往往精於山谷。”
二七
周櫟園《尺牘新鈔》卷四載張九徵《與王漁洋書》云:“諸名士序
歷舉歷下、瑯琊、公安、竟陵為重。夫歷下諸公分代立疆,矜格矜
97
調,皆後天事。明公御風以行,身在五城十二樓,豈復與人間較高
深乎。譬之絳、灌、隨、陸非不足英分,對留侯則成傖夫。然則明公之
獨絕者,先天也。”蓋謂漁洋以天分勝也。《隨園詩話》卷三駁“絕代
銷魂王阮亭”之說曰:“阮亭之色並非天仙化人,使人心驚。不過一
良家女,五官端正,吐屬清雅,又能加宮中之膏沐,薰海外之名香,
取人碎金,成其風格。”蓋謂漁洋以人工勝也。竊以為藏拙即巧,用
短即長;有可施人工之資,知善施人工之法,亦即天分。雖隨園亦
不得不稱其縱非絕色,而“五官”生來尚“端正”也。然一不矜持,任
心放筆,則譬如飛蓬亂首,狼藉闊眉,妍姿本乏,風流頓盡。吾鄉鄒
綺《十名家詩選》所錄、《觀自得齋叢書》中收為《漁洋山人集外詩》
者,是其顯例。如《香奩詩》云:“香到濃時嘗斷續,月當圓處最嬋
娟”,“腸當斷處心難寫,情到鍾時骨自柔”;惡俗語幾不類漁洋口
吻。引申隨園之喻,其為邢夫人之亂頭粗服耶,抑西子之蒙不潔
耶。奚足與彭羨門作豔體倡和哉。汪鈍翁《說鈴》載彭王倡和集事;《松桂
堂集》中豔體七律,綺合葩流,秀整可喜,異於漁洋之粗俗貧薄。即其卷三十一之《金粟
閨詞》、卷三十二之《春閨雜詠》,雖多冶而傷雅,然心思熨貼,彷彿王次回。漁洋詩最不
細貼,未解辦是也。漁洋天賦不厚,才力頗薄,乃遁而言神韻妙悟,以
自掩飾。一吞半吐,撮摩虛空,往往並未悟入,已作點頭微笑,閉目
猛省,出口無從,會心不遠之態。故余嘗謂漁洋詩病在誤解滄浪,
而所以誤解滄浪,亦正為文飾才薄。將意在言外,認為言中不必有
意;將弦外餘音,認為弦上無音;將有話不說,認作無話可說。趙飴
山《談龍錄》謂漁洋“一鱗一爪,不是真龍”。【補訂一】漁洋固亦真
有龍而見首不見尾者,然大半則如王文祿《龍興慈記》載明太祖殺
牛而留尾插地,以陷土中欺主人,實空無所有也。妙悟云乎哉,妙
手空空已耳。施愚山《蠖齋詩話》自比其詩於“人間築室,一磚一
98
木,累積而成”,漁洋之詩“如華嚴樓閣,彈指即現”,有一頓一漸之
別。《漁洋詩話》亦載厥說。則愚山又為妙悟之說所欺;漁洋樓閣
乃在無人見時暗中築就,而復掩其土木營造之迹,使有煙雲蔽虧之
觀,一若化城頓現。其迂緩實有倍於愚山者。繆筱山《煙畫東堂小
品》於一《王貽上與林吉人手札》、陶澍跋云:“如《蠡勺亭》詩‘沐日
浴月’四字,初欲改‘虎豹𩣡馬’,既欲改‘𩣡馬’為‘水兕’。此等字
亦在撚髭求安之列,豈所謂‘華嚴樓閣’者,固亦由寸積尺累而始成
耶。”正與余言相發。《嘯亭雜錄》卷八記漁洋詩思蹇澀,清聖祖出
題面試,幾致曳白;兹事雖小,可以見大。觀其詞藻之鉤新摘雋,非
依傍故事成句不能下筆,與酣放淋漓,揮毫落紙,作風雨而起雲煙
者,固自異撰。然讀者祗愛其清雅,而不甚覺其餖飣,此漁洋之本
領也。要之漁洋談藝四字“典、遠、諧、則”,所作詩皆可幾及,已非
易事。明清之交,遺老“放恣”雜駁之體,如沈椒園廷芳《隱拙軒文
鈔》卷四《方望溪先生傳》附《自記》所云,詩若文皆然。“貪多”之竹
垞,能為饋貧之糧;“愛好”之漁洋,方為拯亂之藥。功亦偉矣。愚
山之說,蓋本屠長卿來;《鴻苞集》卷十七《論詩文》云:“杜甫之才大
而實,李白之才高而虛。杜是造建章宮殿千門萬戶手,李是造清微
天上五城十二樓手。杜極人工,李純是氣化。”【補訂一】
二八
夫“悟”而曰“妙”,未必一蹴即至也;乃博采而有所通,力索而
有所入也。學道學詩,非悟不進。或者不好漁洋詩,遂并悟而非
之,真因噎廢食矣。高忠憲《困學記》云:“平日深鄙學者張皇說悟,
此時只看作平常,自知從此方好下工夫耳。”陸桴亭《思辨錄輯要》
卷三云:“凡體驗有得處,皆是悟。只是古人不喚作悟,喚作物格知
99
至。古人把此個境界看作平常。”按劉壎《隱居通議》卷一論悟二可參觀。
又云:“人性中皆有悟,必工夫不斷,悟頭始出。如石中皆有火,必
敲擊不已,火光始現。然得火不難,得火之後,須承之以艾,繼之以
油,然後火可不滅。故悟亦必繼之以躬行力學。”按此即G r a h a m
Wa l l a s 所言I l l u m i n a t i o n 之後,繼以Ve r i f i c a t o n 也。詳見所作A r t o f T h o u g h t ,
p p . 8 8 f f . 擊石之喻,參觀孟東野《勸學》詩:“擊石乃有火”云云。罕譬而喻,可以
通之說詩。明心見性之學,有益談藝,豈淺尟哉。【補訂一】悟有遲
速,係乎根之利鈍、境之順逆,猶夫得火有難易,係乎火具之良楛、
風氣之燥濕。速悟待思學為之後,遲悟更賴思學為之先。漁洋將
悟空諸依傍,玄虛惝恍,忽於思學相須為用之旨。蓋未能將此境
“看作平常”,於禪學亦似概乎未聞焉。禪人論悟最周匝圓融者,無
過唐之圭峯,其《禪源諸詮集都序》卷下之一詳說有“因悟而修”之
“解悟”,有“因修而悟”之“證悟”,終之曰:“若遠推宿世,則惟漸無
頓。今頓見者,已是多生漸熏而發現也。”夫遠推宿生,則漸熏者
今人所謂天才遺傳是也;僅限一事,則漸熏者西人所謂伏卵(Incub
a t i o n)是也。見前引Wa l l a s 書。參觀張橫渠《正蒙》第八篇《中正》云:”不思而
得,素也。”又程伊川論”深思造道”及”無思無慮而得”,《宋元學案》卷十五黃百家按語
云:“深思之久,方能於無思無慮忽然撞著。”嚴滄浪《詩辨》曰:“詩有別才非
書,別學非理,而非多讀書窮理,則不能極其至。”曰“別才”,則宿世
漸熏而今生頓見之解悟也;曰“讀書窮理以極其至”,則因悟而修,
以修承悟也。可見詩中“解悟”,已不能舍思學而不顧;至於“證
悟”,正自思學中來,下學以臻上達,超思與學,而不能捐思廢學。
猶夫欲越深澗,非足踏實地,得所憑藉,不能躍至彼岸;顧若步步而
行,趾不離地,及岸盡裹足,惟有盈盈隔水,脈脈相望而已。K i e r k e -
g a a r d 以跳越(S p r u n g )為人生經驗中要事,參觀C . S c h r e m p f 德譯本D e r B e g r i f f
100
d e r A n g s t , S . 1 1 , 2 4 。滄浪繼言:“詩之有神韻者,如水中之月,鏡中之
象,透澈玲瓏,不可湊泊。不涉理路,不落言詮”云云,幾同無字天
書。以詩擬禪,意過於通,宜招鈍吟之糾繆,起漁洋之誤解。禪宗
於文字,以膠盆黏著為大忌;法執理障,則藥語盡成病語,故谷隱禪
師云:“纔涉脣吻,便落意思,盡是死門,終非活路。”見《五燈會元》卷
十二。此莊子“得意忘言”之說也。若詩自是文字之妙,非言無以寓
言外之意;水月鏡花,固可見而不可捉,然必有此水而後月可印潭,
有此鏡而後花能映影。王弼《周易略例》謂“得意在忘象,得象在忘
言”,王炎《讀易筆記· 自序》駁之曰:“是未得魚兔,先棄筌蹄之說
也。”詩中神韻之異於禪機在此;去理路言詮,固無以寄神韻也。【補
訂一】滄浪又曰:“言有盡而意無窮”;夫神韻不盡理路言詮,與神
韻無須理路言詮,二語迥殊,不可混為一談。《鈍吟雜錄》卷五駁滄
浪云:“詩者言也,但言微不與常同,理玄或在文外。安得不涉理
路,不落言詮。”又云:“禪家死句活句與詩法並不相涉。禪家當機
煞活,若刻舟求劍,死在句下,便是死。詩有活句,隱秀之詞也;直敍
事理,或有詞無意,死句也。禪須參悟;若‘高臺多悲風’、‘出入君懷
袖’,參之何益。滄浪不知參禪”云云。按前段駁滄浪是也,後段議
論便是刻舟求劍、死在句下,鈍吟亦是鈍根。禪句無所謂“死活”,
在學人之善參與否。譬如《參同契》云:“執事原是迷,契理亦非
悟”;此石頭掃空事障理障之妙諦。而達觀未離窠臼,不肯放下,活
語變死,藥語成病,宜來谷隱之呵矣。【補訂二】詩至李杜,此滄浪
所謂“入神”之作。然學者生吞活剝,句剽字竊,有如明七子所為,
似者不是,豈非活句死參乎。禪宗“當機煞活”者,首在不執著文
字,“句不停意,用不停機。”參觀臨濟論“一句具三玄門”,《人天眼目》卷一集釋
甚詳。西洋哲學術語所謂,莫將言語之方便權設(F i c t i o n )當作真實也;H . Va i h i n g e r :
101
P h i l o s o p h i e d e s A l s O b 全書反復論辯,不過釋氏岸筏、莊子筌蹄之旨而已。參觀
S . 2 7 (f a l s c h e H y p o t h e s e n ), S . 1 2 7 , S . 2 1 9 (l d e e n v e r s c h i e b u n g ), S . Z 2 2 (d a s
A l s O b w i r d z u m We n n )。古人說詩,有曰:“不以詞害意”而須“以意
逆志”者,有曰:“詩無達詁”者,有曰:“文外獨絕”者,有曰:“含不盡
之意見於言外”者。不脫而亦不黏,與禪家之參活句,何嘗無相類
處。參而悟入,則古人說詩又有曰:“其源出於某”者,有曰:“精熟
《文選》理”者,有曰:“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”者,有曰:“得句法
於某”者,有曰“脫胎換骨”者。鈍吟真固哉高叟矣。其鄉後學王東
漵《柳南續筆》卷三引錢圓沙語:“詩文之作,未有不以學始之,以悟
終之者”;以為可補滄浪之說,鈍吟并妙悟而詆之過矣云云。實則
滄浪之意本如是,初不須補也。胡元瑞《詩藪》內編卷二謂:“禪必
深造而後能悟;詩雖悟後,仍須深造。”亦屬強生分別。禪與詩、所
也,悟、能也。用心所在雖二,而心之作用則一。了悟以後,禪可不
著言說,詩必託諸文字;然其為悟境,初無不同。且悟即“造”之至
“深”;如須“深造”,尚非真悟。宜曰:禪家講關捩子,故一悟盡悟,
快人一言,快馬一鞭。《傳燈錄》卷六載道明語。一指頭禪可以終身受用
不盡。見《傳燈錄》卷十一。詩家有篇什,故於理會法則以外,觸景生
情,即事漫興,有所作必隨時有所感,發大判斷外,尚須有小結裹。
顧大慧杲老大悟至一十八遍,小悟不計其數,則禪家亦未嘗如元瑞
所謂“一悟便了”也。【補訂一】《大學》曰:“慮而後能得”;《荀子·
勸學》篇曰:“真積力久則入。”皆以思力洞澈阻障、破除艱難之謂;
論其工夫即是學,言其境地即是修悟。元劉秉忠《藏春集》讀遺山
詩四首之一云:“青雲高興入冥搜,一字非工未肯休。直到雪消冰
泮後,百川春水自東流”;正指鍥焉不舍、豁爾頓通之樂。東野、桴
亭比之鑽石出火,藏春喻為烘日融冰,亥姆霍兹(Helmholtz)譬以
102
油雲閃電(Geiste s b l i t z),見V o r t r ä g e u n d R e d e n , B d . l :“T i s c h r e d e b e i
Fe i e r d e s 7 0 . G e b u r t s t a g e s . “皆極體物揣稱之妙。詩人覓句,如釋子
參禪;及其有時自來,遂快而忘盡日不得之苦,知其至之忽,而不知
其來之漸。藏春之詩,實取杜征南《左傳序》“渙然冰釋、怡然理順”
二語,敷說成章。若夫俯拾即是之妙悟,如《梁書· 蕭子顯傳》載
《自序》所謂:“每有製作,特寡思功,須其自來,不以力構”;李文饒
外集《文章論》附《箴》所謂:“文之為物,自然靈氣,惝怳而來,不思
而至。”與《大學》、《荀子》所言,雖勞逸不同,遲速相懸,而為悟
一也。
二九
竟陵派鍾譚輩自作詩,多不能成語,才情詞氣,蓋遠在公安三
袁之下。友夏《嶽歸堂稿》以前詩,與伯敬同格,佳者庶幾清秀簡
雋,劣者不過酸寒貧薄。《嶽歸堂稿》乃欲自出手眼,別開門戶,由
險澀以求深厚,遂至於悠晦不通矣。牧齋《歷朝詩》丁集卷十二力
斥友夏“無字不啞,無句不謎,無篇不破碎斷落”,惜未分別《嶽歸》
前後言之。友夏以“簡遠”名堂,伯敬以“隱秀”名軒,宜易地以處,
換名相呼。伯敬欲為簡遠,每成促窘;友夏頗希隱秀,祗得扞格。
伯敬而有才,五律可為浪仙之寒;友夏而有才,五古或近東野之瘦。
如《糴米》詩之”獨飽看人飢,腹充神不完”,絕似東野。《拜伯敬墓過其五弟家》之”磬
聲知世短,墨跡引心遐”,《齋堂秋宿》之”蟲響如成世”,又酷肖陳散原。然唐人律詩中
最似竟陵者,非浪仙、武功,而為劉得仁、喻鳧。以作詩論,竟陵不如公安;公
安取法乎中,尚得其下,竟陵取法乎上,并下不得,失之毫釐,而繆
以千里。然以說詩論,則鍾譚識趣幽微,非若中郎之叫囂淺鹵。蓋
鍾譚於詩,乃所謂有志未遂,並非望道未見,故未可一概抹摋言之。
103
【補訂一】周氏《尺牘新鈔》二集卷九高兆《與汪舟次》書謂:“《詩
歸》不必定在焚棄之列;伯敬詩集無一篇佳者,而論詩頗有合處。鳥
不能琴而能聽琴,魚不能歌而能聽歌”云云,論竟陵派者,唯此人較
能見其全體。【補訂二】明初宣德時長洲劉珏《寄傲園小景自題》五
律十首,遣詞結響,酷肖竟陵,鍾譚之作,幾於闇合;詩見《列朝詩》
乙集卷六,可以覆按。亦猶公安派詩之隱開於楊循吉,而皆無人道
及也。李蓴客《孟學齋日記》乙集摘取譚友夏詩文,稱其“情性所嫥,
時有名理;山水所發,亦見清思。”曾剛甫《蟄菴遺詩· 讀書題詞》之
十五《題友夏集》云:“次山有文碎可惋,東野佳處時一遭”,自註:
“小品文字間亦冷雋可觀。”林畏廬《京華碧血錄》託邴仲光語,評鍾
譚合集,極中竅要,指摘友夏,亦甚平實。《石遺室詩話》尤細摘鍾
譚二家佳句。《小三吾亭詩錄· 讀公安竟陵詩》七古云:“公安以活
法起死,竟陵以真詩救假。”此等近代文獻,亦今日沾沾焉自命為鍾
譚撥霧見日者,所宜知也。蓴客論友夏語多皮相,又未道伯敬集;
蟄菴語太簡略;小三吾亭語殊模棱;石遺簡擇二家詩,而未能籀其
同異。《石遺室詩話》亦謂鍾譚談藝,未可厚非,然僅舉《詩歸》為證,
未釆及二家集中題序書札。【補訂三】鍾譚論詩皆主“靈”字,實與
滄浪、漁洋之主張貌異心同。《隱秀軒文· 往集· 與高孩之觀察書》
曰:“詩至於厚,無餘事矣。然從古未有無靈心而能為詩者。厚出
於靈,而靈者不能即厚。古人詩有以平而厚者,以險而厚者,非不
靈也,厚之極,靈不足以言之也。然必保此靈心,方可讀書養氣,以
求其厚”云云。參觀譚友夏《自題簡遠堂詩》云:”詩文之道,朴者無味,靈者有
痕。子進而求諸靈異者十年,退而求諸朴者七八年”;又《與舍弟五人書》引蔡敬夫稱
其“筆慧人朴,心靈性厚”云云。議論甚佳。即滄浪所謂“別才非學,而必
學以極其至也。”亦即桴亭所謂“承艾添膏,以養火種”也。以“厚”
104
為詩學,以“靈”為詩心,賢於漁洋之徒言妙悟,以空為靈矣。范
仲闇曾選《鍾李合刻》,周氏《尺牘新鈔》卷七載范《與友人書》云:
“伯敬好裁,而下筆不簡,緣胸中不厚耳,內薄則外窘,故言裁不如
言養。”按伯敬《詩歸》評語反復於“厚”字,《與高孩之書》又言“養以
致厚”,而自運乃貧薄寒乞,此正伯敬所謂“知而未蹈,期而未至,望
而未見”者也。仲闇之譏,伯敬固早得失寸心知矣。《鈍吟雜錄》卷
三曰:“杜陵云: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;近日鍾譚之藥石也。元微
之云:‘憐渠直道當時語,不著心源傍古人’;王李之藥石也。”又曰:
“鍾伯敬創革弘正嘉隆之體,自以為得真性情也。人皆病其不學。
余以為此君天資太俗,雖學亦無益,所謂性情,乃鄙夫鄙婦市井猥
媟之談耳,君子之性情不如此也。”按“鄙夫鄙婦”一語,或可譏公安
派所言性靈,於竟陵殊不切當。必有靈心,然後可以讀書,此伯敬
所自言;與鈍吟所以譏訶伯敬者,正復相同。此又予所謂鍾譚才若
學不能副識之證也。《雜錄》卷五謂王李詩法本於滄浪。鈍吟不知
鍾譚詩法,正亦滄浪之流裔別子。伯敬《感歸詩》第十首自註云:
“譚友夏謂余以聰明妨禪,語多影響。”《文· 往集· 答尹孔昭》云:
“兄怪我文字大有機鋒。我輩文字到極無煙火處,便是機鋒。”譚友
夏《奏記蔡清憲》亦有“以詩作佛”之論。詩禪心法,分明道破。其
評選《詩歸》,每不深而強視為深,可解而故說為不可解,皆以詩句
作禪家接引話頭參也。納蘭容若《淥水亭雜識》卷四稱伯敬“妙解
《楞嚴》,知有根性,在錢蒙叟上。”余竊以為譚藝者之於禪學,猶如
先王之於仁義,可以一宿蘧廬,未宜久戀桑下。伯敬引彼合此,看
朱成碧。禪亦生縛,忘維摩之誡;學不知止,昧荀子之言。於是鸚
鵡喚人,盡為啞子吃蜜。語本《續傳燈錄》十八慈受禪師答僧問。其病痛
在此。至以禪說詩,則與滄浪、漁洋,正復相視莫逆。漁洋《古夫于
105
亭雜錄》卷五云:“鍾退谷史懷多獨得之見。其評左氏,亦多可喜。
《詩歸》議論尤多造微,正嫌其細碎耳。至表章陳昂、陳治安兩人
詩,尤有特識。”漁洋師友如牧齋、竹垞,裁別明詩,皆矢口切齒,發
聲徵色,以詬竟陵。漁洋非別有會心,豈敢毅然作爾許語乎。《何
義門集》卷六《復董訥夫》云:“新城《三昧集》乃鍾譚之唾餘。”楊聖
遺《雪橋詩話》續集卷三記焦袁熹斥新城神韻之說,謂“毒比竟陵更
甚”。皆不被眼謾者。世人僅知漁洋作詩,為“清秀李于鱗”,吳喬《答
萬季野詩問》中語,趙執信《談龍錄》引之。不知漁洋說詩,乃蘊藉鍾伯敬也。
【補訂一】《四庫全書總目》卷一百四十九謂:“劉辰翁評杜詩,所
見至淺。其標舉尖新字句,殆於竟陵之先聲。王士禎乃比之郭象
注莊,殆未為篤論”;卷一百五十謂:“辰翁論詩,以幽雋為宗,逗後
來竟陵弊體。王士禎顧極稱之,殆不可解。”按錢牧齋《註杜詩· 略
例》云:“辰翁之評杜,點綴其尖新雋冷。近日之評杜者,鉤深摘異,
以鬼窟為活計,此辰翁之牙後慧也。”昔石徂徠斥楊文公為“文怪”,
劉道原詆王文公為“學妖”,王常宗目楊鐵崖為“文妖”,而牧齋則比
竟陵於詩中之鬼。其《初有學集》及《歷朝詩集》論竟陵派,皆有“木
客清吟,幽獨君冥語,夢而入鼠穴,幻而之鬼國,識墮於魔,趣沈於
鬼”等語。所謂“鬼窟活計”者,亦即指《詩歸》言。《總目》“竟陵先
聲”云云,蓋已發於此。“郭象註莊”云云,《總目》亦未考。胡元瑞
《詩藪· 雜編》卷五曰:“南渡人才,非前宋比,而談詩獨冠古今。嚴
羽崛起燼餘,滌除榛棘,如西來一葦,大暢玄風。昭代聲詩,上追唐
漢,實有賴焉。劉辰翁雖道越中庸,玄見邃覽,往往絕人,自是教外
別傳,騷壇具目。”又曰:“千家註杜,猶五臣註選。辰翁評杜,猶郭
象註莊,即與作者意不盡符,而玄理拔驪黃牝牡之外。”又稱其評:
“含蓄遠致,令人意消。”牧齋以辰翁為竟陵遠祖,元瑞以辰翁為滄
106
浪別子,《總目》顧謂漁洋好辰翁為不可解。夫漁洋夢中既與滄浪
神接,室中更有竟陵鬼瞰,一脈相承,以及辰翁,復奚足怪。辰翁
《須溪集》卷六《評李長吉詩》謂:“樊川反復稱道,形容非不極至,獨
惜理不及騷。不知賀所長,正在理外”;評柳子厚《晨起詣超師院讀
經》詩云:“妙處有不可言。”如此議論,豈非鍾譚《詩歸》以說不出為
妙之手眼乎。評《王右丞輞川集· 辛夷塢》云:“其意亦欲不著一
字,漸可語禪”;又每曰:“不用一詞”,“無意之意,更似不須語言”。
如此議論,豈非滄浪無迹可求、盡得風流之緒餘乎。【補訂一】漁洋
《論詩絕句》曰:“解識無聲絃指妙,柳州那得似蘇州”,宜其曠世默
契矣。清人談藝,漁洋似明之竟陵派;歸愚祖盛唐,主氣格,似明之
七子;隨園標性靈,非斷代,又似明之公安派。余作《中國詩與中國
畫》一文,說吾國詩畫標準相反;畫推摩詰,而詩尊子美,子美之於
詩,則吳道子之於畫而已。《尺牘新鈔》三集卷十一載程青谿與減
齋書云:“竟陵詩淡遠又淡遠,以至於無,葉榮木畫似之。”惲南田
《甌香館集》卷十二甚稱鍾伯敬畫,謂“得之於詩,從荒寒一境悟入,
程孟陽、李長蘅皆不及”。按“欲寄荒寒無善畫”,王介甫句也。伯敬
之詩,去程李遠甚,而以其詩境詩心成畫,品乃高出二子。此亦足
為吾論佐證。
三○
漁洋論詩,宗旨雖狹,而朝代卻廣。於唐、宋、元、明集部,寓目
既博,賞心亦當。有清一代,主持壇坫如歸愚、隨園輩,以及近來鉅
子,詩學詩識,尚無有能望項背者。故其自作詩多唐音,近明七子,
遂來“清秀于鱗”之譏,而其言詩,則凡合乎“諧遠典則”之標準者,
雖宋元人亦所不廢。是以曰:“幾人眼見宋元詩”;又曰:“涪翁掉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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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清新”;又曰:“豫章孤詣誰能解”;又曰:“生平一瓣香,欲下涪翁
拜”;又曰:“近人言詩,好分唐宋。歐、梅、蘇、黃諸家,才力學識,皆
足陵跨百代,使俛首撦拾吞剝,彼遽不能耶,其亦有所不為耶”;又
曰:“宋景文詩無字無來歷,明大家用功之深,如此者絕少。宋人詩
何可輕議耶”;又曰:“胡元瑞論歌行,頗知留眼宋人,然於蘇黃,尚
未窺堂奧”;又曰:“山谷詩得未曾有”;又曰:“從來學杜者,無如山
谷”。翁覃谿《復初齋詩集· 漁洋五七言詩鈔重訂本鐫成賦寄葉花
谿》十二首有云:“撥鐙逆筆誠懸溯,崑體工夫熟後生。耆舊襄陽爭
識得,槎頭縮項有前盟”;自註:“先生嘗言:少陵與襄陽不同調,而
能賞識其詩。先生於山谷、道園亦然。”覃谿手批《漁洋精華錄· 敍
州山谷先生舊遊都不及訪》詩評云:“山谷詩境質實,漁洋則空中之
味也。然同時朱竹垞學最博,全以博學入詩,宜其愛山谷。然竹垞
最不嗜山谷,而漁洋乃最嗜之,此其故何也。”又云:“漁洋先生與山
谷絕不同調,而能知山谷之妙。”皆可為余說佐證。然覃谿疑問,頗
贅而無謂。僅就皮相論之,山谷詩擅使事,以古語道今情,正合漁
洋所謂“典”;宜其賞音,何不可解之有。【補訂一】漁洋雖鄙夷荊公
人品,而《香祖筆記》中亦稱其詩於歐蘇間自成一家;惟力薄陳簡齋
之學杜,差為失言。顧持較後來袁隨園之自負不分唐宋畛域,而幾
將全部宋詩、半部明詩抹摋者,真隔霄壤矣。朱竹垞論詩,則沿七
子之教,墨守唐音,宗旨與朝代不分;乃至輕心易念,以讀一代之作
者。《曝書亭集》中,如《題王又旦過嶺詩集》七古、《夏病足留慧慶
寺談藝》七律第二首、《齋中讀書》五古第十一首、《汪司城詩序》、
《楝亭詩序》、《荇谿詩集序》、《丁武選詩序》、《王學士西征草序》、
《葉李二使君合刻詩草序》、《張趾肇詩序》、《南湖居士詩序》、《鵲華
山人詩序》、《胡永叔詩序》、《李上舍瓦缶集序》、《橡村詩序》、《書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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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集後》諸篇,皆力詆宋詩,推尊唐調,尤集矢於山谷、誠齋;雖以嚴
滄浪之主盛唐,亦遭排斥。竹垞記誦綜賅,枕莋經史,驅遣載籍,自
是本色。以滄浪有“別才非書”之說,因譏其空疏不曉事,單可惠芥
舟《題國朝六家詩鈔》所謂:”不分滄浪談藝語,知君無奈腹中書。”復誤認宋詩皆
空疏不學者之所為,故曰:“開口效楊陸”,而不知放翁書卷甚足,至
山谷之穿穴組織,鉤新摘異,更不必言。若祗就取材廣博而論,宋
人之視唐人,每有過而無不及也。【補訂一】清初詩文好為沈博絕
麗者,莫如田山薑。山薑明言師山谷之餖飣,美放翁之取料;【附說
十二】識趣雖卑,而視竹垞之論,知見較為親切。且滄浪詩說,正對
西江派之掉書袋、好議論而發。竹垞乃以滄浪與山谷、誠齋等類,本
無葛藤之牽,而同遭瓜蔓之抄,亦悠謬之至矣。竹垞自作詩,早年
與七子同聲;特以腹笥彌富,故語少重複,意匠益細,故詞加妥貼。
論詩亦如七子之祖唐祧宋,然而貌同心異者,風格雖以唐為歸,而
取材則不以唐為限,旁搜遠紹,取精用宏,與二李之不讀唐後書、謝
四溟之高談作詩“如煮無米粥”,區以別矣。其菲薄滄浪,亦猶此
志。蓋已近學人之詩,斯所以號“貪多”歟。竹垞《明詩綜》論前後
七子,較牧齋《列朝詩集》為恕。牧齋提倡宋元,而竹垞專尚漢唐,
與七子主張略似,故排擊二李,不似牧齋之峻。然竹垞於前後七子
仍不無貶詞者,則以門戶雖同,而蹊徑廣狹懸殊也。竹垞詩風調俊
逸,近何大復,非空同雄傑之才;而書卷繁富,類王元美,異于鱗墨
守之習。故亦如牧齋之袒護何王二家。竹垞詩學曲折處,較之李
天生可見。天生與竹垞友好,作詩亦沿明人風會,專學盛唐。《受
祺堂文集》卷三《元麓堂詩集序》力稱七子,以為“必取材於選,效法
於唐,直登高廷禮正宗之堂。”續刻《文集》卷一《王使君書年五吟草
序》謂:“詩自唐大曆以還。至明之李何稱最盛,取材於選,效法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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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,雖聖人復起,不易也。”《張源森詩序》深不以牧齋之非滄浪、獻
吉為然。《許伯子茁齋詩序》至謂詩效法自三百篇以迄盛唐,而用
掌故率於漢魏六朝,下此不雅馴。蓋純乎七子不讀唐以後書之說。
故其詩美獻吉、于鱗曰:“絕構皆千古,雄才有二公。雪嵐嘗抱日,
金翮久摩空。”【補訂一】清初詩家如天生、竹垞、翁山,手眼多承七
子,即亭林、梅村亦無不然。按《受祺堂文集》卷三《鈕玉樵明府詩存序》記亭林
論詩愛盛唐,亭林《濟南》七律亦云:”絕代詩題傳子美,近朝文士數于鱗”,是其不薄七
子之證。《藝舟雙楫· 讀亭林遺書》亦謂其”詩導源歷下”。梅村《送施愚山提學山東》
五古第三首有云:”伊昔嘉隆時,文章尚丹雘。矯矯濟南生,突過黃初作。百年少知己,
襃譏互參錯”;又《太倉十子詩選序》譏牧齋”芟抹貪州盛年用意之瓌詞雄響,而表晚歲
頹然自放之言”,皆見宗旨,故梅村門人朱一是《上梅村》詩有云:“近時高華推山傑,邊、
徐、何、李詞源决。山左更數白雪樓,江南莫如王弇州。弇州、梅村一梓里,後來者勝投袂
起”,源流明白可證。【補訂二】毛西河揚言薄七子,而仍未脫彀中。匪
特漁洋為“清秀于鱗”。世人以為七子光焰至牧齋而熸者,失之未
考耳。漁洋《與林吉人手札》感激牧齋贈詩贈序,為千古知己,而曰:”但嫌其中議
論,乃訾李何,心所未安”,蓋私心篤好,不以知己之感而遷就也。《尺牘新鈔》三集卷一
趙進美《與漁洋》書云:“近世公安、竟陵排擊歷下、瑯琊不遣餘力,虞山指摘,并及何李。
自今視之,公安、竟陵、虞山著作具在,又何如北地、信陽、歷下、瑯琊乎。此語獨可與吾
貽上道。”《柳南續筆》卷三論牧齋贈漁洋詩序云:”阮亭為季木從孫,季木之詩宗法王
李。阮亭入手,原不離此一派。顧王李兩家,乃宗伯所深疾者,恐阮亭墮入兩家雲霧,
故以少陵、義山勖之。”然天生取徑既如七子之專,取材亦同七子之狹,
斯則異於清初之沿明詩者。亭林、梅村隸事初不如此拘謹,漁洋、竹
垞更無斷制矣。論竹垞詩者多不中肯。例如洪北江《更生齋詩》二
《論詩絕句》評竹垞云:“晚宗北宋幼初唐,不及詞名獨擅場。辛苦
謝家雙燕子,一生何事傍門牆。”直是瞽說。竹垞早作,何止鑽仰初
唐,於漢魏六朝無不學,如《題南昌鐵柱觀》、《留別董三》、《送曹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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郎備兵大同》、《宣府鎮》、《雲中至日》等詩,又皆七子體。其於宋
詩,始終排棄,至老宗旨不變;特晚作稍放筆不復矜持,近體多學杜
陵拗體,即《滄浪詩話》所謂“古律”、《瀛奎律髓》所謂“拗字”者是。
古體如《喪子百韻》、《送梅文鼎》、《怪鴟行》、《高麗葠歌》,趣詭語
硬,明是昌黎、玉川之遺。北江少見多怪,遂謂為學北宋。即《甌北
詩話》卷十亦謂竹垞中年以後,“恃其博奧,欲盡棄格律。”皆非的
論也。
【附說十二】清初漁洋以外,山左尚有一名家,極尊宋詩,而尤推
山谷者,則田山薑是也。《古歡堂雜著》卷一力非論詩分唐宋而
二之,謂“梅、歐、王、蘇、黃、陸,皆登少陵之堂,入昌黎之室”。
卷二謂七言古“至唐末式微。歐陽崛起,直接杜韓而光大之。山
谷從杜韓脫化,創新闢奇,風標娟秀,陵前轢後,有一無兩。宋
人尊為江西派,與子美俎豆一堂,實非悠謬”;又謂山谷七絕
“新潔如繭絲出盆,清颺如松風度曲,下筆迥別”。卷三駁謝茂
秦之薄蘇黃。《文集· 序》卷一《芝亭集序》謂:“宋人之詩,山谷
為冠;摩壘堂堂,誰與為敵”;真篤於好而敢於言者矣。然余細
繹山薑撰述,復徵《香祖筆記》卷九所記其處方改藥名軼事,乃
知山薑弘衍之才,而好塗澤撏撦以為博奧。故《雜著》一主
用奇字,有“訪子雲亭,熏班馬香”之語【補訂一】;卷六謂“生平
於佳句善字,每好摘錄,人有餖飣之譏”,乃引山谷《答曹荀龍
書》以自解;同卷論古文亦引山谷“陳言使妍妙”之說。則其所
得於山谷者,恐亦不過朱少章所謂山谷之“崑體工夫”,洪覺範
所謂“言用不言名”,葉石林所謂“減字換字法”耳。故《雜著》
卷一袒明七子而斥《列朝詩集傳》,參觀《文集》卷一《木齋詩序》。蓋
七子學古,亦粧點字面,牧齋《讀杜小箋》識語,至以“山谷隔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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瘧”斥之者也。卷二論放翁七律,亦美其取料。著眼得力,在
此等處,於神韻氣骨,所窺殊淺也。如評放翁七古曰:“登杜韓之堂,
入蘇黃之室”,非章子厚所謂“海行言語”而何。